文化遗产保护 | 孙庆伟教授:黄帝时代与最早中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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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年9月30日,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研究生课程《考古学研究》“中华文明探源系列讲座”的第二讲《黄帝时代与最早中国》如期举行,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孙庆伟教授主讲。

孙庆伟教授在讲座中

一、中国之争

最近十年来,关于中华文明早期探源的问题不仅成为一个考古界的学术热点话题,同时也是一个社会关注的热点问题,其中最早的、最核心的一个焦点问题,就是关于“最早的中国”的争论。关于这个问题,孙庆伟教授从学界最关注的两处遗址——陶寺与二里头一一说起。

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

许宏先生认为,以公元前1700年前后东亚地区最早的核心文化——二里头文化,最早的广域王权国家——二里头国家的出现为界,或把东亚大陆的早期文明史划分为两个大的阶段,即以中原为中心的“中原(中国)王朝时代”,和此前政治实体林立的“前中国时代”和“前王朝时代”。作为依据,许宏先生罗列了二里头遗址的“中国之最”,如最早的具有明确城市规划的都邑、最早的城市干道网和双轮车辙、最早的宫城(“紫禁城”)等等。

山西襄汾陶寺遗址

而何努先生提出,陶寺遗址也有一系列堪称“中国之最”的重要发现,如世界最早的圭表、中原地区最早且功能区划最完备的都城、中原地区最早的瓮城城门、中国史前最标准的双城制等等。何努先生认为,“中国”的最初含义是“在由圭表测定的地中或中土所建之都、所立之国”。中国的出现或形成的物化标志应当是陶寺的圭尺“中”的出现。

但这些“中国之最”是否明确地与“国家”的概念相关?能否成为“中国”的标准呢?究竟什么是“中国”的标准,每个学者都会有不同的界定。孙庆伟教授认为,要讨论最早的中国问题,或许要回到历史的语境下,需要回溯古人在谈及“中国”时真正的所指。

二、宅兹中国

西周初年何尊铭文中的“宅兹中国”为“中国”一词最早的文字记载。

(左)何尊(右)何尊铭文,红框内为“宅兹中国”四字

那么到底什么是“中国”?文字学家其实早有研究。于省吾先生的解释十分精彩:甲骨文的“中”字本像有旒(音liú)之旂(音qí),商王有事,立中以召集士众,士众围绕在旂之周围以听命,故“中”字又引申为“中间”之“中”。甲骨文的“王作三师右中左”,已用“中”字为中间之中,这就是“中国”之“中”字本应作“中”的由来。而“国”字,于省吾先生认为它原本是“邑”字,弋声,所以“国”就是一个四周有围沟的村落或聚落。

图5:甲骨文的“国”与“邑”字

与何尊的铭文相印证,文献中也早有关于“中国”这一观念的记载:

《尚书·梓材》:皇天既付中国民,越厥疆土,于先王肆。

《尚书·召诰》:“王来绍上帝,自服于土中。”

《逸周书·作雒解》:“(周公)及将致政,乃作大邑成周于中土。”

除了“中国”,周人也称成周为“东国”(《尚书·康诰》)、“东土”(《尚书·洛诰》)。成周既是“中国”和“中土”,又是“东国”和“东土”,看似矛盾,实则不然。所谓“东国”和“东土”,这是周人从本族立场出发而言的,周人习惯上自称其居地为“西土”,其人为“西土人”或“西土之人”,相对而言,成周自然是“东国”或“东土”,这是对成周地理位置的客观描述。

成周称“中国”和“中土”,源于洛阳盆地的伊洛河流域本是“有夏之居”,久有“中国”的成说。《史记·周本纪》记周公营成周的过程为:“成王在丰,使召公复营洛邑,如武王之意。周公复卜申视,卒营筑,居九鼎焉。曰:‘此天下之中,四方入贡道里均。’作《召诰》《洛诰》。”在这里,周公强调洛邑为“天下之中”的两点理论根据——“居九鼎”和“四方入贡道里均”——都是针对夏王朝而言的。“九鼎”是夏王朝奠定的政治正统的象征物,而四方诸侯的纳贡则代表了天下万邦对此种正统的广泛接受。

因此,成周“中国”说,不是武王、周公兄弟的新发明,而是周人对夏商王朝政治传统的认同和继承,这就充分证明至少在三代人眼中,“中国”和“夏”是密不可分的,无“夏”则无所谓“中国”。“中国”是一个政治和文化上的概念,所谓的“中国”其实就是“国上之国”,“中”与具体方位无涉,而是华夏文明的自我称许,是特指某一历史阶段的文明制高点,是“满天星斗”中最璀璨的一颗。

李零先生在谈及中国大一统的问题时提到,唐、虞、夏归于夏,“夏”代表了“中”的形成。孙庆伟教授也认同此观点。夏、商、周三代虽然前后相继,但夏、商、周三族就像三条平行线,哪一族执掌天下,哪里就是“中国”。比如商代卜辞中就记载了对四方的区分,商人自称“商方”“大邑商”“天邑商”“中商“,对四方则称东、西、南、北四土。“方”“邑”即是“国”,“中商”即是商人所认为的“中国”。

可见, “中国”是超越族属的政治正统,是夏、商、周三族共同遵守的政治秩序,也是他们作为执政者对自身文明高度的自我标榜。正是缘于“中国”的这种实质,“中国”的称谓是可以随着政治实力的增减而转移的,原本力量弱小、被商人役使的“西土之人”——周人,在殷周鼎革之后,也每每以“中国”自诩,陶醉于“惠此中国,以绥四方” (《诗经·大雅·民劳》),主张“德以柔中国,刑以威四夷” (《左传》僖公二十五年),鄙视“秦僻在雍州,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,夷翟遇之” (《史记·秦本纪》)。长此以往,到春秋之世,“中国”已经完全转化为一个文化符号,成为“华夏”的异称,是中原华夏诸国对自身文明程度的自矜,也是他们与四方戎狄的文化区隔。

所以“中国”的概念,其实是一个文化政治的概念。章太炎先生在《中华民国解》中说:“中华之名词,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,亦且非一血统之种名,乃为一文化之族名。故《春秋》之义,无论同姓之鲁、卫,异姓之齐、宋,非种之楚、越,中国可以退为夷狄,夷狄可以进为中国,专以礼教为标准,而无亲疏之别。其后经数千年,混杂数千百人种,而其称中华如故。以此推之,华之所以为华,以文化言,可决如也。”

三代以降,由于夏、商、周三族在黄河中下游地区相继崛起,先后建立自己的王朝,从此一举奠定了中原华夏文明与“中国”之间的历史必然性和正统性。

孙庆伟教授强调,在追溯“最早的中国”时,必须回归到政治和文化层面来思考,必须围绕中原华夏文明这个核心来探讨。在这个意义上讲,所谓“最早的中国”,实际上就是中原华夏文明的最早突显。

三、最早的中国

孙庆伟教授谈到《史记》的古史系统,可分为三段:以《五帝本纪》为代表的“五帝时代”,以《夏本纪》《殷本纪》《周本纪》和《秦本纪》为代表的“三代”,以及以《始皇本纪》及汉初诸本纪为代表的秦汉帝国时代。

《史记》“述往事,思来者”,其宗旨在于效仿孔子作《春秋》,太史公以黄帝、帝颛顼、帝喾、尧和舜等五帝为中国古史的开篇必然自有深意。在司马迁看来,相比于此前渺茫的历史,五帝时代已经发展出相当高的文明,足以为“万世载之”,《史记》以黄帝开篇,体现了司马迁的历史观、文明观,《五帝本纪》体现了司马迁的历史进化论。黄帝,标志着以生产力发展为基础的军事盟主的出现;帝颛顼和帝喾,代表了世俗权力和宗教权力的整合,君巫合一的统治方式得以确立;帝尧和帝舜时期,“德”治观念形成,国家统治形态进一步完善,华夏文明的人文底蕴基本奠定。因此,孙庆伟教授认为,黄帝及其部落的诞生代表了华夏文明的最初自觉,标志着“中国”观念的萌芽,是真正意义上的“最早的中国”。

四、古史传说时代

孙庆伟教授指出,如何正确认识传说时代的古史,是20世纪中国史学的一个核心话题。顾颉刚先生在《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》中说:“自称地面上初有人类以来,一直到所谓黄帝时,都是鸿荒之世,实在的事迹,还是暧昧难明。……大概古代传说的帝王,都只可说是文化史上几个重要变迁的象征。近人说,伏羲氏代表游牧时代,神农氏代表耕稼时代,黄帝代表政治组织的时代。每一个时代也许有千年之久。这种见解最为近理。”王国维先生在《古史新证》则强调:“研究中国古史最为纠纷之问题,上古之事,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。史实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,而传说之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,二者不易区别,此世界各国之所同也。……吾辈生于今日,幸于纸上之材料,亦得地下之新材料。由此种材料,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,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。即百家不雅训之言,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。此二重证据法,惟在今日始得为之。”

徐旭生先生同样认为五帝的传说不可能是完全编造,而是有其历史素地的:“更需要注意的是先有五帝的观念,以后才去找五位帝的名字来充实它,同先有九州的观念以后才找九个州名以充实它相仿,并不是先有五位帝而后有五帝的名词。” 裘锡圭先生也说:“其实尧舜禅让这个广泛流传的上古传说,绝不可能是战国时代的某一学派所创造出来的。先秦诸子只不过是按照各自的观点来解释这一传说,利用它为自己的学说服务而已。他们对尧舜禅让的细节也许会有所捏造,但绝不可能凭空捏造出这样一个传说来。”

孙庆伟教授认为,所有的历史叙述都是对过往历史的“追忆”,其中必然包含丰富的历史记忆。这些记忆既可以是真实的,也难免有想象的成分。神话和传说,从本质上讲,其实就是包含有较多历史想象的历史记忆,历史研究者应该竭尽所能从中提取出真实的历史信息。

最后,孙庆伟教授总结道,中华文明是一棵参天大树,最早的中国就是华夏文明主根脉的最早萌芽。司马迁说:“维昔黄帝,法天则地;四圣遵序,各成法度。”黄帝代表了华夏文明的主根脉,但中华文明具有繁杂的文化根系,多元一体是中华文明的基本特征。

本文已经孙庆伟老师审核

撰稿、摄影:孙思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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