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雷泉教授 | 南怀瑾先生的学问规模,无法用通常的学术尺度格量

南怀瑾先生的学问规模和抱负,很难用通常的学术尺度来格量。南先生平时教育弟子的理想人格,扼要的说,就是“敦儒家之品性(孔孟做人处世的方法),做道家之工夫,参佛家之理性和见地。如此才能做一个完整的人,出世成佛,入世则己立、立人,而及国家、天下;如此才能为世必不可少之人,能为人必不及之事,庶几此生不虚。”而自撰《狂言十二辞》,则以亦庄亦谐的笔调、可歌可泣的心绪,为世人呈现出一个勘破尘世炎凉的独行者的自画像:

以亦仙亦佛之才,处半鬼半人之世。

治不古不今之学,当谈玄实用之间。

具侠义宿儒之行,入无赖学者之林。

挟王霸纵横之术,居乞士隐沦之位。

誉之则尊如菩萨,毁之则贬为蟊贼。

书空咄咄悲人我,弭劫无方唤奈何。

南怀瑾的文化史观,源于他对人生苦迫性的否定及超越。他常说,人生数十寒暑,孩童老迈过其半,夜眠衰病过其半,真正昭灵自在,知自己所以为生者,攒积时日不过六、七年而已。况在此短暂岁月中,既不知生自何处来,更不知死向何处去,烦忧苦乐,聚扰其心。近如身心性命所自来者,犹未能识,遑言宇宙天地之奥秘,事物穷奇之变化,固常自居于惑乱,迷晦无明而始终于生死之间。如同《易经》最后“未济”卦所示,人生是一个没有结论的过程,永远是有缺憾的。无论是从事出世事业的宗教家和大哲学家,或是从事入世事功的伟人,都跳不出生死的自然规律。正当他历经青年和壮年,脑力和智慧刚好成熟,经验的累积正达高峰的时候,便像苹果一样,红透熟烂,还归虚无。因此,由人创造的历史文化,也就表现为永远是不成熟的。前一代经历过的一切成败悲欢,注定了下一代还得重演一遍。于是人类智慧永远以二、三十年的经验接续下去。“古今中外,累积几千年来的历史与文化,可以说都是青年人扮演主角的成果,中年或老年人担任编辑而写成;它永远都很年轻,并且尚未完全成熟。”

这种不成熟的人生和历史,在于人的心理上永远处于不满现实而又不得不适应现实的矛盾之中。人类的基本问题没有解决,对于历史也就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:若从物质文明与人的现实生活言,历史不断地向前推进,必然需要在器物的进步中更求进步;若从宗教性道德观念的立场言,则精神文化又是在“人心不古”、“世风日下”的哀叹下不断退化。二十世纪是一个动荡的时代,二十世纪的中国,更是在内忧外患中颠沛困顿。生长在东西新旧文化交互排荡撞击中的中国人,思想常陷于进退失据的矛盾混乱之中。无论是不满现实的青少年,还是叹息“人心不古”“世风日下”的老前辈,究其实都跳不出循环式的历史悲剧:历史时代的途程在不断地向前推进,而人类在时代的轮转中,却永远不满现状。

如何面对这缺陷、不完满的历史和人生?考诸二千多年前的圣贤,有“因人论世”与“因世论人”两种角度。孔子著述《春秋》,把遭逢历史巨变的过错,责之于当时身在其位,力足以谋国的“贤者”,此谓“因人论世”。释迦的道理则是“因世论人”,认为历史变乱的罪过,是人类与一切众生的共同“业力”所造成。当共同“业力”构成大势所趋的时期,犹如转动速度极快的火轮,谁也无法插手使其停止。老子的“无为”、“因应”观点,也与佛法深悲众生“定业”难移的观点相同而立论。

佛家“因世论人”,以超越世俗的解脱者高度,俯视在三世轮回的业轮中,芸芸众生定业难移,故一切有赖于时节因缘的成熟,把人生问题的解决延长到无限久远的三大阿僧祗劫。儒家“因人论世”,则在一期生命中,以天下兴亡、匹夫有责的历史责任感,纵然是知其不可,也要勉而为之。这两种观点,若以第一义谛与世俗谛体用不二的佛家观点来看,表现为“上求菩提、下化众生”的辩证统一,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和理由。而具备大仁大勇聪明智慧的人物,所抉择的人生道路不外乎两条:不为英雄,必为圣贤。

南怀瑾将英雄事业称为“人爵”,圣贤事业称为“天爵”。即生完成赫赫事功,名扬千古的便是英雄;而圣贤事业,也许寂寞一生,却能永远赋予人们以身心的安泰。“英雄能够征服天下,不能征服自己,圣贤不想去征服天下,而征服了自己;英雄是将自己的烦恼交给别人去挑起来,圣贤自己挑尽了天下人的烦恼。”英雄是世间凡夫的顶点,而在圣贤事业中,则有儒道佛三教的次第展开。圣贤领导了古今中外历史的趋向,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。故在《景印〈雍正御选语录〉暨〈心灯录〉序》中,一反常人将雍正比为汉景之刻薄的定评,对其振兴禅宗的作为给以相当的好评:“英明如雍正者,孰知于一代事功之外,独以编著禅宗语录而传世未休。于此而知学术为千秋慧命大业,非毕世叱咤风云之士所可妄自希冀也。”

——王雷泉《南怀瑾先生文化史观述略》(节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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